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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战时的中国提供翅膀

雪堂

《中国之翼：飞行在战争、谎言、罗曼史和大冒险的黄金时代》 格雷戈里·克劳奇 著 陈安琪 译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5年5月版

●雪堂（书评人）

试图将一段历史表现为英雄主义波澜壮阔的数场冒险，这是典型的西方式的历史写作方式。但《中国之翼》的作者格雷戈里·克劳奇严谨地遵循了史学研究的逻辑和材料征引的惯例，在书中以关键人物的故事展现中国1930至1940年代那一段大历史，美国人威廉·兰霍恩·邦德同中国发生关联的故事由此展开，这原本应是淘金者寻常的东方札记，但是时代的波澜诡谲和历史的风云际会把它演绎成了真正的传奇。与在中国人心中刻下深深烙印的七十多年前那场全民抗战一起，长久地震撼了人心。

邦德是真实的历史人物，《中国之翼》即以这位坚韧不拔的美国人从1931至1947年在中国先后担任航空公司机航组主任、副董事长等职位的工作生活经历为主线，于历史的灰烬中打捞起曾经在中国大陆存在并且为政治、军事和民间邮运服务了近20年（1929—1949年）的中航（中国航空公司，China National Aviation Corporation，简称CNAC）的发展史；与此同时更是从平民视角、企业视角再现了中国人民在抗战中的遭遇与奋斗。

邦德最初怀着成功的商界领袖和淘金的梦想，在航空业开始深刻改变世界的时代背景下来到中国，命运却把他推向了许多关键的历史现场。这位瘦削的弗吉尼亚人当年卖掉股份、离开建筑行业，还未在航空公司里站稳脚跟就迎头撞上了1929至1931年世界范围的股灾和严重的经济危机，航空业因为扩张过快首当其冲。邦德来到华丽的世界舞台上海，成了中航的美方代表；中方伙伴是成立了三年半的蒋介石的国民政府，双方合作开发新的航线。这期间，他几乎赶上绝大多数历史事件，从九一八事变、塘沽协定到卢沟桥事件、全面抗战爆发、上海金融风暴，南京弃守迁都重庆；从上海到南京、汉口、重庆、成都，香港再到云南、缅甸、印度，邦德同中航始终相伴，在随时而来的死亡威胁之下，在战时油料、配件补给短缺、军政冲突、旧军阀暗战、车皮调度之类官僚贪腐机器的夹缝中，他和他的伙伴们艰难地组织和维持着几条重要航线——战时中国生命线的运作，付出了生命和财产的昂贵代价。他见过蒋介石和宋美龄本人，并且以坚定的承诺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接待过史迪威将军的视察，长期同陈纳德紧密配合，这位中航的副董事长还是“驼峰”航线最初的倡议者和试运营者。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该航线成为美援物资进入中国的主要通道之一。所有这些表明，这位美国人确实深刻地参与了这段历史的书写。

诚如前所述，传奇归来私服，邦德及其代表的泛美航空与中航的合作从商业开始，而以航空服务政治与军事来承接。邦德确实是百折不挠的商人，第一本能永远是航线的价值与航次的战略意义，但战时不可能空谈商业。这是一重矛盾。当战争袭来，任何商业组织都会逃避，而邦德却拒绝了会给自己带来财富和莫大声誉且两头都没有战争的新航线主管职务，在抗战全面爆发后回到中国。克劳奇甚至认为邦德“从来没有设想过在体制内为自己找一个中国以外的地方”，这就无法以商人的逻辑和使命来解释。诚然，邦德总是看到艰难的战时中国急需航空服务，但究竟是其中的商机还是当时中国民众争取生存的渴求更能使他下决心与中航不离不弃？在战时复杂的环境之下，或许连邦德本人也无法克制自己对长期相处的中国民众的感情，解释不清自己的那份使命感。这位中航的美方代表甚至自觉自愿地充当中国战区与华盛顿沟通的“管道”，并曾经长期对蒋政权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战争后期因为好友不期遇害才猛然醒转。这位历史人物在中航时期的言行，特别是他对当时中国的全盘看法的变化，或许是这部著作最使人印象深刻之处。

再来看中航，历史表明，中航确实为战时的中国提供了翅膀。它的诞生和存在同样意味深长。中航或许是近代中国为数不多影响特别重大的中外合资企业，而且非比寻常地为中方官方所控股，其战略意义与筹建中国自己的航空公司的雏形价值一望而知，日军在交战时的空中优势客观上也推动了中航的发展。克劳奇认为，20世纪30年代中期是中航与泛美航空双方合作效益的黄金时代，一方面是国家形象，一方面是开通跨太平洋航线预期的商业价值。虽然由于所谓“最惠国”问题，正式的“美国航空邮运”无法实现，但毕竟是在严重经济危机浪潮中实现了商业飞越太平洋的辉煌成就。战后，中航的一个首要意义是以其与泛美航空的合资经营从而影响美国政府的战争策略。中航的现实价值在战时不可能是常规航运，而是撤离。中航飞机成为历史现场的背景，运送过南京屠城幸存者，搭载过无数对战争举足轻重的中外人物，为“美国航空志愿队”（飞虎队）转运大量设备、人员，中航同“美国航空志愿队”，共同构成亚洲大陆具有战略重要性的平民航空实体，支撑了战争。在最艰难的时期，中航开设了夜间航班，不分昼夜通过敌占区上空转运各种战略物资，许多中美优秀飞行员牺牲，被战争摧毁的资产价值数以千万计。这还不包括假设在一个和平的国度开展航空业务的沉没成本。这样的中航，岂能永远任其尘封于世？

中航及邦德其人，是一段航空业历史上不应该被湮没的史诗般的传奇，那个在政局动荡、时代纷乱中酝酿着现代化、为民族解放而奋斗的中国，令人沉痛地无以复加。2015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当代中国人应当怎样努力，才配得上那种无以言说的牺牲？应该怎样看待曾经参与这段历史的西方世界，才谈得上理性、公平？